蜜三刀

贝加尔湖畔 28

28.

赵启平这天休班,然而休班不等于休息,难得的休班,他要去宝华开会。

他在豪华大床上醒过来,闭着眼摸了摸旁边,空落落,凉透心房。夏天空调房让他的温度散得那么快。为开会方便,他这天难得留宿谭宗明的陆家嘴公寓。谭宗明一早走了,就像每次谭宗明留宿浦西,赵启平总是早起的那个。两人留在自己住处时,肯定是第二天上午有不得不处理的工作,所以通常按正常作息起床,留对方多躺一会儿。不说送别,连早安吻也很奢侈。赵启平用手活唤醒他的那些清晨,完事后也让他再睡一下。他们见过对方累得抬不动手指的样子,睡眠更重要,不急在早上的一刻缠绵。

谭宗明把宝华的会安排在下午,一是让赵启平充分休息,二来考虑与会者的时差。

赵启平踢开腰腿间的薄被。谭宗明的坏毛病,走就走了,非把他捂被子里。中央空调定在最舒适的温度,谭宗明为什么总觉得他会冷?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关着,但纱帘已经打开,阳光洒向世间万物,黄浦江在太阳下闪烁金点。赵启平趴在床上,感受全裸的身体被凉意包裹,拿过手机,先查微信。

5条谭宗明的未读微信,四张照片,一条语音,照片打开得很快,在赵启平的感觉里却像一朵花绽开,卷曲的花瓣缓缓展开,心脏被一双手抓住,阵阵发紧。

照片里是晨光中熟睡的他,夏天早晨亮得早,照片里他闭着眼睛,睫毛并成一排,在晨光里根根分明。四张照片差不多,他沉睡着,在一个人的注视中。可能第二张比第一张嘴张得开了点?或者第三张比第二张多一点笑意?照片之间差别细微,几近动画里的镜头分解,在旁人看来,应是索然无味的一组重复镜头。然而赵启平没法看第二遍,一股令他窒息的压力从照片里直扑出来,烫到他的心,也烫乱了手。他把手机面朝下卡在床上,按住它。

慌乱间,小指不小心蹭到屏幕上的最后一条语音,谭宗明的声音从床单里传出来,闷闷的:“午饭在厨房,别想糊弄,我让刘妈留到下午,她会监督你吃。”

赵启平一个激灵跳起来,看看自己全裸的身体,跳下床去衣帽间找衣服。

蓝色是谭宗明唯一喜欢的彩色,衣柜里有他或深或浅的蓝色西装、休闲装,赵启平发现这个颜色确实好看,也在这里放了件宝蓝色休闲西装。今天得正装,就它了,配白色裤子,清爽的夏天。匆匆穿戴完,打开卧室门,果然听到房间里有响动,赵启平问:“刘妈?”
“赵先生,你起了?”刘妈从客厅走过来,手里拿着地板护理剂,“你等等,我这就去给你热饭。”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赵启平摆手制止,光着脚往厨房去。

把午饭放进微波炉,赵启平看着计时电子屏,微信那几张照片又飘进脑子里。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脏被紧紧攥住。他也曾在晨光中久久注视谭宗明,他知道那是什么心情。
他可以这样悄悄看谭宗明,然而一旦被回看,赵启平呼吸间感到不能承受之重。

饭菜热好,他拿进书房吃。谭宗明习惯在书房处理公务时吃饭,坏毛病传染给赵启平。赵启平第一次来这里,不仅在书房吃饭,还在书房做了爱,对这房间的多功能习以为常。

谭宗明腾出一排书柜,骨科医生常用的经典大部头都重新买一份,放在这里,方便赵启平偶尔留宿时翻阅。无论多熟练的手术,赵启平在前一晚都习惯再过一遍手术方案和解剖,减少手术台上不必要的迟疑。他的手术永远用时最短。

赵启平端着牛奶,打开书柜,没立刻抽出要用的书,而是指尖轻轻滑过书脊,一本本看过去。
《坎贝尔骨科手术学》、《骨折治疗的AO原则》、《AO骨科内固定》…几套骨科圣经,每一套都译版和原版齐备,赵启平的手指停留在《骨折治疗的AO原则》上的AO两个字上,摩挲着,看着发呆。

放空了一会儿,他转身去摸音响遥控器,必须来点音乐驱散沉郁之气。

门德尔松轻快地从四面八方飞来,一群扑棱着小翅膀的音符把听众带上魔力飞毯,遨游在碧蓝晴空里。赵启平靠着书桌,心里那团冰雪在阳光下渐渐融化,里面的CD什么时候换的?明明昨晚还是某人偏爱的巴赫。也许有人知道有人这天心情必然不好,又知道有人心情不好必定从音乐寻安慰,所以出门前换好CD。心事被人准确把握的感觉非常可怕,可赵启平窝进椅子里,刚刚被几张微信照片攥疼的心脏渐渐被暖流充满,AO带来的沉郁也消散无影。

吃完饭,赵启平与刘妈道别,开着自己的沃尔沃往宝华去。宝华与长铭2期肩并肩,在金茂边上。

宝华是一幢长方形大厦,片状,面朝东,跟上证交易所外形相似,但不像它散乱,一片整齐的银甲在太阳下发光。在陆家嘴,这造型不突兀也不逊色。赵启平驶进车库前,打开车窗,第一次在陆家嘴认真看一幢楼。他看了一会儿,重新发动引擎。

车库有一部电梯直达顶楼,赵启平有密码,但上了另一部,从底楼大厅进。他想从一楼开始,仔细看看这幢谭宗明的帝国,虽然宝华产业遍布各地,但这幢是他常驻,是宝华的心脏。底楼大厅承袭外观风格,规规矩矩,空旷的大厅,大理石地板。但是又区别于其它综合型大厦,底层不设咖啡馆或便利店,宝华的底层,只有一个巨大的前台,在一圈画作和雕塑的包围中。几位职业装前台对他职业化地微笑:“先生,请问您找谁?”

赵启平看她们身后,三个隔开的通道,目测最少九部电梯,偶尔进出人,大都衣着精致,他们进电梯后刷卡上楼。看来访客不登记上不去。
“先生?”前台又问,几位小姑娘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对这位鲜亮的年轻帅哥很耐心。
“请帮我接谭总。”
“请问您有预约吗?”
赵启平被噎住。医院与写字楼相反,大门7*24*365敞开,没有着装要求,也没法有,但凡进来的都狼狈不堪,直闯而入。他的工作场所接纳人最难堪的一面,写字楼承载人最光鲜的一面,从头包装到脚,连见面也要预约,省得准备不足表现失水准。医药企业大多在光鲜的写字楼里,赵启平很多同学半路改道,毕业时穿着不合身西装四处奔波,去写字楼的药企面试。但他从毕业就进医院,极少来这种地方。

他跟谭宗明有没有预约?赵启平理解前台的敬业,但这问题真的让他想笑。

前台见他发愣,一边暗叹帅哥发愣也这样好看,一边跟同事商量了下,接通一个号码:“喂?郑特助?有位姓赵的先生找谭总,应该没有预约。是,好,我们马上请他上去。”
放下电话,前台抽出一张空白磁卡,交给赵启平:“赵先生,谭总请您马上上去。”
“谢谢。”赵启平接过卡,冲前台眨眨眼,阳光灿烂地一笑。

电梯缓缓打开,赵启平发完微信抬头,一位清秀佳人候在门口:“赵医生?你好,我是谭总的项目一助,谭总已经在会议室了,我带您过去。”她走进来,按了下两层的电梯。

清秀佳人把他带到会议室,里面稀稀落落坐了一圈人。赵启平坐到谭宗明身边,眼睛扫一圈,好吧,虽然在底楼已惊鸿一瞥,还是被闪到了——这是坐了一屋子的安迪?他们外表有高下之分,但服饰无一例外精致,气质干练。

会议室不大,只是宝华的中型会议室。整洁的会议桌中间放着一部电话,会议桌一端坐着谭宗明,另一端是白幕。谭宗明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勾头跟赵启平小声讲了几句话,赵启平起身,用英语跟电话里打招呼,一个沉稳的牛津音、一个年轻的美国口音、还有一个生硬的德国口音跟他愉快地交换了问候。

电话里响起一段短小的悦耳音乐,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大家好,我是凌远。”
“师兄,”赵启平叫得快,“出差还顺利吗?”
“挺好,启平来了?”凌远问,赵启平嗯了一声,凌远又跟电话里另外三个声音打招呼。
谭宗明隐不住笑意地问:“最后一名,而且背景怎么这么吵,不是说好在医院吗?”
凌远在电话里叹口气:“我现在困在西直门桥上。”
此话一出,在座诸君都低声笑起来,他们常去北京出差,了解西直门传说。这一屋子安迪气势唬人,倒不装腔作势,该收收该放的放,气氛轻松。北京人谭宗明笑得更厉害了,跟电话里说:“那估计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让司机别急,慢慢找。”
活泼的美国口音听到一片欢乐,问是什么事,凌远用英语跟他简短介绍了一下首都的迷宫之桥西直门立交,电话里也笑了起来。

放松之后,会议桌另一端的白幕上出现了影像——
全球骨科器械市场分析
华信投资
2012年7月

一个衬衫挽到肘弯的男人站起来,用流利的英语向谭宗明征询:“既然人到齐了,那我们现在开始?”
谭宗明点头,他说道:“各位,请打开手边的强生-辛迪思交易报告。”
白幕上的PPT走到第一页,只有简单的两行字:2012年6月14日,强生完成对AO辛迪思的收购,最终交易价197亿美元。
“这桩交易历时一年,在上个月完成,是强生成立以来最大手笔的收购。众所周知,辛迪思是AO协会指定的唯一生产商。至于AO协会在当今骨科中的地位,有请赵医生做简单介绍,让各位有一个感性认识。”

赵启平起身,后腰被轻轻拍了拍,他转头,谭宗明看着他,两眼满含毫不掩饰的激赏。赵启平很想低头亲他,清清嗓子,克制住了,走到长桌另一端。
他没准备PPT,也不需要,讲AO,他手里只需要一张白纸。
赵启平站在这一端,与谭宗明遥遥相对。

他笑了一下,开启话题:“AO是现代创伤骨科教科书的制定者。大家脑子里先有这个概念就可以。书面上的历史交易报告里有。我就从一个骨科学生和骨科医生的角度带领各位切身体验一下AO在现实中的地位。就像空谈宝洁大家一头雾水,去超市看看飘柔海飞丝玉兰油就马上理解这是个什么概念的巨头了。”
赵启平条分缕析的能力谭宗明初遇时就领会深刻,然而这一刻,看着他两手空空,在另一端洒脱生动、深入浅出地给大家讲AO小历史,一屋子精英听得入神,仍不免生出一股骄傲。

去年夏天,赵启平去瑞士参加AO达沃斯课程时,辛迪思还是那个代表着AO的辛迪思。AO协会由一群天才疯子创建,这群医生吸引了两个瑞士小机械厂长为他们亲手设计制造骨科器材,当AO理念走向全球,这些器材需要一个专利时,他们从拉丁文骨愈合(Oeteosynthesis)中取一部分,叫它Synthes,中文辛迪思。祈愿世上所有骨伤愈合。后来具备商业头脑的美国人收购了两个小厂,但辛迪思还是那个与AO骨肉相连的辛迪思,全然为AO服务。现在没有后来了,创始人把辛迪思卖给强生。强生预备把它并入旗下的Depuy,Depuy是强生之前收购的骨科器械商,以后它们叫Depuy辛迪思。

赵启平的插播是一个简短休息,他在掌声中坐回谭宗明身边,换主讲者继续:“谢谢赵医生。对于AO,相信大家都有概念了。辛迪思被强生收购,标志着奠定世界骨科手术标准的器械商被强生收入旗下。据目前所知,史赛克和美敦力将在年底相继完成对国内创生和康辉的收购,骨科器械市场的全球布局将发生新的变化,辛迪思占据全球创伤器械50%的市场份额,将大大增加强生在骨科市场的分量。Andrew,请你简单介绍一下这次的交易结构和交易后的主要安排。”

活泼的美国口音变得沉稳,语速略快,大量金融专业词汇涌进赵启平的耳朵,追着有些费力,但能消化。昨晚谭宗明给他开过小灶。金融部分其实不需要赵启平参与,他是被宝华请来参会的骨科专家,出具专业临床意见。不过赵启平生性好奇,加上被谭宗明普及过金融常识,多听听没坏处。

交易部分很枯燥,挡不住一群安迪讨论得热火朝天,谭宗明坐在椅子上,单手撑头,听得津津有味。赵启平听着听着开始走神,电话里的师兄偶尔竟然还插两句嘴,师兄你的司机绕下西直门桥了吗?
强生交易讨论结束,电话里几位时差与会方离开,凌远留着,没有接新人。

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茶歇十五分钟,安迪们起身喝茶吃东西活动活动,赵启平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坐在位子上很安静,翻看强生交易报告。辛迪思曾被哈佛收入商业教材大书特书,它的易主,对宝华来说是一桩平常的大型交易,对世界市场来说,也不过“哦,强生干了好大一票,明天其它公司还会干更大一票”。

可AO刻在骨科医生骨头里,它在达沃斯山谷间的小屋,跟HSS一样,是世界骨科的圣地,教育圣地。AO与辛迪思曾是学术与商业、理想与现实结合的奇迹。如今后者变成一片无根的浮萍。

“不准再看。”谭宗明经过,从上面凌空抽走他手里的报告,赵启平抬头,对他扯出一个笑。
“赵医生这么笑一点都不好看,”谭宗明双手撑着膝盖,弯腰看他,“不要笑。”
赵启平抿住唇,悉心感受对面释放出来的安抚。谭宗明几乎不劝他,赵启平很累或心情不好时,他喜欢抱着他,或者离很近专注地看他,什么都不说。直到赵启平停止自我折磨,投入到他沉稳的气息中。
“早知道不把你拖进来了。”谭宗明诚恳地说。
“你敢。”赵启平小声威胁,看安迪们陆续入座,瞪了他一眼。谭宗明坐回位子上,用报告挡住脸,赵启平看着他嘴角翘起一道弧线,突然意识到刚刚谭宗明故意说反话。他一时不察上了当,现在发作晚矣,只得置之不理。

茶歇结束,投影上白幕一闪,换一个话题——威高融资方案。

这个消息目前局限在金融和医疗圈内,暂时算机密,主讲人喝了口水,调侃地说:“分拆还只是个传说,研究报告已如雨后春笋,中投和大摩都出了。老大,威高可是香饽饽,你再慢点,我们连蛋糕皮都抢不到了。”
谭宗明淡淡一笑,指间夹着红外笔,点向白幕:“只有买错没有卖错,威高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主讲人摊手:“老板都不急,我急什么?”
谭宗明朝他扔了一支笔:“反了你了。”
全场哄笑,主讲人接住笔,放到桌上:“不废话了,下面我们来认识一下威高和美敦力的爱恨情仇。”

美敦力是全球医疗器械寡头,对中国市场雄心万丈,原本预备收购威高,然而对方不卖,美方只得退而收购它部分股份,兼成立一家合营公司,是为威高骨科。前两个月,美敦力收购康辉的消息传出后,威高决定终止双方合作。

“市场公认,它们五年合营期间,威高是获利较多的一方,无论产品眼界还是研发模式都大幅提升。创伤类器械由于技术含量较低,大部分实现了国产替代,现在全球骨科器械往关节置换方向发展。随着中国老龄化加剧,关节类手术的增加也将为该类器械的市场飞跃奠定基础。”
主讲人故意停下,又喝了一口水:“威高现在就以高端关节类产品为目标,力求打破国际垄断。而且,以前临床医生偏爱进口货,原因之一是进口手术器械特别精细,几个航母级器械公司都有专人研发手术用具。威高现在也设有专人研发手术工具。野心勃勃的中国小子,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合我们老大胃口?”

谭宗明正偏头跟赵启平小声讨论,听到这话回头:“你小子倒自信。”
“我不自信谭总您也不能下这么大力气挖我不是?”主讲人不以为意,继续道:“决定与美敦力停止合作后,威高没有透露任何融资需求,但是我的团队已经跟两个董事接触过,他们不排斥投资。”
谭宗明对这进度满意地点头,介绍完投资结构设计,主讲人把PPT又翻过一页:“这是我们初步做出的收益预测模型。”
收益预测是任何一项投资的重头戏,也是讨论重点。医疗企业前期研发成本巨大,前几年的预测收益数据不太好看。

谭宗明说:“跳过去。”
“?”主讲人愣了一下,因为预测不好看就拒绝面对?谭总换人设了?
“跳过去。”谭宗明重复一遍。
不让老板的话说第三次是职场铁律,主讲人立刻机警地翻了过去,不管什么原因,跳过去就是。原因总会浮出水面。

他很久以后才明白,谭宗明当时那句话的意思是,但凡涉及到某领域的投资,不要跟他算回报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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