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三刀

贝加尔湖畔 41

41.

长安俱乐部是京城近年下凡的会所之一,王谢堂前一只燕,如今向市场敞开大门,百姓婚宴也接纳。它记录着谭宗明的青年时代,虽然矜贵不再,但老朋友聚餐,谭宗明还是选定此处。

酒店到俱乐部近,穿个马路,本可并肩散步,但有人非要假装偶遇,那最好还是分头行动。
谭宗明先行一步,待赵启平乘电梯上到九楼时,服务生候在门口微笑:“请问是赵启平先生吗?”
赵启平渐渐习惯围绕谭宗明的入微服务,并不诧异,对他点了点头,服务生一边领路,一边说:“谭先生吩咐先带您去图书室,然后去雪茄室,您看可以吗?”
赵启平慢了慢步子,冲他一笑:“可以。”

他们步入一处古香古色的内室,四面墙靠满书架,接到天花板,打眼一望,善本古籍,外文老书,景象在眼前虚晃,仿似来到香港那户大家的书房。经过外文书架,赵启平被一本时代感浓厚的英汉字典吸引,抽出一看,用的还是韦氏音标。他信步转了转,拿了一本薄薄的中文小册子,问:“可以带去雪茄室吗?”
“当然可以,您请便。”

两人去雪茄室。周六晚上的饭点,来客聚在餐厅,图书室和雪茄室空无一人。赵启平坐在沙发上,摊开小册子,刚翻两页,服务生捧着托盘过来,上面躺几根雪茄,问他:“这是谭先生寄放在我们这里的雪茄,您要哪一支?”
谭宗明的品味无可挑剔,随便夹一支也不会错。不过,以前这些棕色卷烟在赵启平眼里没有区别,一水的又呛又臭,没上过心。下午真正得到乐趣后,现在倒好奇起来,每支都拿起看看,根据依稀的记忆辨认口感。最后选定一支谭宗明最近常吸的点上火,这款上市不到一年,却成为谭宗明挚爱。赵启平看着渐渐亮起的火星,半眯眼,意识集中到鼻腔,捕捉袅袅升起的香气。

下午的雪茄是他买给谭宗明的,现在,他细细品尝谭宗明挚爱的味道。

服务生捧着托盘退场。赵启平在一支醇香雪茄的陪伴下读完了半本书,直到手机铃响。他起身把书交给门口的服务生,跟他走向电梯,下去一层楼,中餐厅在八楼。到了大厅,谭宗明在那里等着他,两人“偶遇”了。

他们进了包房,包房名字挺有意思,九如厅。门打开,里面传来一句:“这得问宗明。”
赵启平看过去,四个男人坐在桌旁,谭宗明揽着赵启平的肩进门,问:“什么要问我?来来来,先介绍一下,赵启平医生,复旦第一附院骨科骨干,之前去香港帮大忙了。赵医生,平时要请你总说没空,难得偶遇,今天可得好好跟我喝两杯。”
赵启平说:“谭总客气,今天你生日,我空手而来已属不妥,得好好敬你两杯。”
谭宗明心里笑,赵医生什么时候也没端过,怎么这会儿说话文绉绉。他把赵启平一一引见给在场几位,谭宗明介绍得简单,一位姓陈,一位姓刘,一位姓李,一位姓聂。据他的说法,都是“儿时好友”,因此,对他们的社会身份介绍极尽简略。谭宗明没道理给一个“偶遇的医生”详细介绍知交背景。这是来之前商拟好,赵启平点头通过的。

即便如此,也不难猜出他们身份。陈老总是谭家老上级,谭将军仗打得好,与“两个半军事家”之一的刘家交情好是情理之中,李家是谭家胡同里的邻居,谭家长兄在国防口,怕是来自聂家影响。

既以“儿时好友”的身份相见,赵启平知之为不知,以普通朋友待之。四人中,只有李熙与谭宗明同在金融圈。他在几人中最不讲究穿着,一身随意的衣衫,眼睛在镜片后打量赵启平。这些人上人,爱惜羽毛,大都礼贤下士,和颜悦色。赵启平落座后,旁边两位跟他聊起老人们的健康。生死疾病,众生平等,富贵老人也躲不过或大或小的骨头病。白衣天使面前,所有病人都是弱者。

谭宗明接着进门的话题问:“什么得问我?”
“问海油内贼抓到没有?”
谭宗明笑:“怎么,连你们也听到风声了?”
“还风声,都笑话永流传了。”
“前天碰到老王,说自己头发白了好多,现在不止是SEC抽海油的脸,还有议员趁机起哄提议搁置收购。老王本来要大出风头,这下好,丢人丢过太平洋。国资委那帮老头召见他几次了。要说你们南通也真出人才,老鼠仓能钻到美国去。”李熙说。(SEC:the U.S. 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
“谁们南通?晟煊跟红星的事现在安迪在管,跟我没关系。”谭宗明说。
“就这么由着熔盛闹?”
“安迪说南通压力很大,彻夜排查。我看内贼不见得在海油里,150亿美元的交易,涉及的银行多,哪边漏漏油都够老王呛一顿。”
“倒也是,熔盛买尼克森赚了多少?”
“四千多万。”
“这位小张总挺有意思,为四千多万牺牲跟海油的关系。”
“好事儿,”谭宗明给自己盛一碗汤,“有熔盛的先例在前,南通现在草木皆兵,安迪吃红星基本不会出问题了。”

三人聊市场八卦,赵启平在另一边认真讲解关节病的预防措施,谭宗明看了他几眼,笑着叩桌子:“我说,今天可不是让赵医生来上课的,赶紧的,酒转起来。赵医生喝完还要回朋友那边。”
“跟小赵医生一见如故,倒忘了你是半路过来。那就先喝酒,祝我们谭弟弟四十一枝花。”
“等等,我先敬谭总一杯。”赵启平起身,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赵医生爽快。”谭宗明倒上一杯,一边看他,一边仰头灌酒。喝着酒,眼神勾缠赵启平,像从他手里喝一杯交杯酒。
赵启平看他不是,不看也不是,欲发作而不能,呵呵笑几声,等谭宗明喝完,又说了两句,方顺利退场。

出了包房,赵启平径自往前走,谭宗明在电梯旁拉住他。服务生嗅到气氛,及时笑道:“谭先生,要下楼吗?”
“不。”谭宗明说。
“要。”赵启平说。

他们都停下。在这里闹开,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赵启平不再说话,看着谭宗明,意思是,你做主,我跟着。再生气的赵启平,在这一瞬也选择为大局退让。谭宗明心里忽然波浪滔天,很想扔掉身后诸事,把他拉到长安街上,在灿如白昼的街灯下狠狠吻住。

“我们下楼。”他对服务生说。

街灯下的吻终归是想象,一路下楼,两人连眼神也没接触。赵启平靠在一旁低头绷着脸,谭宗明抱胸而立,电梯门打开,赵启平率先出去。谭宗明再次拉住他胳膊,蹭过耳边用气声解释:“一时忘情。”

赵启平看着地板不答话。一时忘情?我看你是蓄谋已久。可这个蓄谋实在含蓄,只是干杯时久久看了他一眼,若非特别有心,并不会看出端倪,为了这个闹简直胡闹。赵启平不想在这里吵起来,可情绪憋在心里喘不过气,甩开谭宗明,对他轻声说:“你先上去,回头再说。”

赵启平抑制着声调,听不出火气,防止往来的路人生疑。这个解决姿态已够得体,谭宗明只得暂时放手,由着他步出楼厅,消没于人群中。

走到长安街上,正是八点多钟,赵启平在灯海中散步。昨晚拜访师兄,师兄尽地主之谊,在不远处华润楼上的美洲俱乐部宴请;今晚,相近的时辰,他从长安俱乐部出来。巧或不巧,两天之内,曾经传说中的会所们忽然争相落地,让他有种荒谬透顶的“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从前想也不曾想的,那个属于中南海的长安街,向他吱呀敞开大门。学校门外无比熟悉的长街,一夜变了模样。

这宽阔似天街的大道,连接东单和西单,怀抱故宫天安门,百姓游人如梭如织,买东西、逛广场、看升旗。20岁的赵启平路过“为人民服务”的红门,骑着自行车风一样掠过,只当它长街一景,心思在故宫和王府井。此刻重新踏在方砖上,深深印入眼睛的却是朱红色城楼,和西侧夜色里紧闭的新华门。又巧或不巧,这些红朝的心脏建筑,明明承自古人,却都围着红墙。

20岁的赵启平拉着不通情趣的师兄喝至微醺,半夜溜出学校,在朱红色的城楼下唱沧海一声笑。那时在这无边无际的长街上,但觉天宽地阔,豪情万丈,要执一把媲美长剑的手术刀,仗剑江湖,拯救苍生。30岁的赵启平站在同一块砖上,举目四望,被铺天盖地的红扼住呼吸,终于明白这条街属于谁。

他漫无目的地走,一遍遍看早晨还可爱至极的建筑们。这钟点,长安街还有稀落的行人,得到深夜梦醒时,才换装戴上一身苍凉。

手机又响了,赵启平停步城楼下,谭宗明在电话里问他:“在哪儿?等着我接你回家。”
赵启平疲惫地靠着护栏:“不,我回酒店,你回家。”
“赵启平——”
“我不是要跟你吵架,”赵启平抢白,“给我点空间,好吗?就这一晚上。”
赵启平声音低微,低微得谭宗明从未耳闻:“谭宗明,求你。”
说完,通话嘀一声切断。

谭宗明站在酒店门口,收起手机。通话背景有杂音,赵启平在外面,离席已经一个小时,他在外面晃着不回酒店。

天降惊喜的生日终以遗憾收场,不过,试探一天,踩实了赵启平底线,收获足可抵消遗憾。如果这是平平的底线,日后大有可为。

谭宗明去酒店停车场取车,发动完引擎,想了想,又熄了火,锁上车,往西长安街走去。他的独居公寓在附近,上午为去奶奶住处才开车出来。现在回去,当然弃车步行,先往相反的方向散散心。认识赵启平后,谭宗明养成散步的习惯。衡山路周边是散步好去处,赵启平如果下班早,常拉着他在附近酒吧喝两杯,再散一圈步,才肯回小公寓。初遇那晚,赵医生跟他建议步行去酒吧,沿着乌鲁木齐南路,灯光树影洒满两人肩头。

移居上海后,回北京变成出差,谭宗明很久没在长安街走过。小时候长安街没有这么宽,也没这许多灯,夏天晚上吃完饭,爷爷兴致一来,常带他过来散步。下了车,谭将军先对着太平盛景抽根烟,然后一边走,一边对谭宗明忆苦思甜,进行革命爱国主义教育,每到城楼下,必要上一课“四九年十一大典”。谭宗明听得心不在焉,但爱在长街上飞跑,他最喜欢新华门后那片大湖。

这是曾是他最熟悉的街,所以搬去上海,仍然住宽阔的地方。十多年没好好走过这条街,开车经过还感觉不出,用脚丈量后,发现街边细节现代化了不少,护栏越来越多,这地方变得……

谭宗明停住脚,金水桥前,白煞煞的路灯下,人影如真如幻,与十几年前几似重叠,像老天一个恶意的玩笑。
谭宗明很轻地迈步子,走进月下灯前,一步步侵入灯下人的安全距离,一臂之距,气息交融,那人怵然抬头,却被强硬地搂进怀里。

“谭宗明!你疯了!”赵启平头皮发炸,压低嗓子吼。
“别动,赵疯子。”谭宗明低沉沉地说,“敢在奶奶面前表白,现在一个拥抱跟我扭扭捏捏?”
赵启平推他,不敢太明显,虽然路人越来越少,可三不五时还有人经过,大打出手更引人注意,他隐忍地被谭宗明围在怀里,问他:“求你没用是吗谭总?我连清静一晚上的权利也没有?”
“你信吗……”谭宗明咬他耳廓,赵启平在他的吐息中发颤,“我没要找你,是路过的。”
“你丫是不是觉得我智障,信你半夜散步路过天安门?”
京片子学挺溜,谭宗明问:“或者你觉得我千里眼顺风耳顺着电话信号辨认出你背后刮着城楼下的风?”

谭宗明的胳膊越收越紧,路人绕着他们走,边绕边克制地投射目光,赵启平把脸深深埋在眼前人的肩膀里。

谭宗明喜欢撒网,但不追踪他隐私。赵启平清楚,此刻谭宗明没有一句假话,正因不是假话,真的凑巧路遇,才令他感到酸涩难当。如同当初千躲万躲,终于还是被雪崩推到他身边,这辈子再躲不过。谭宗明为什么会散步到这里来,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只知道他来了,像个疯子在整个中国最正大光明处抱住他。

灿如白昼的街灯打在他们身上,一个影子和另一个影子在地上交合为一。

赵启平用牙咬谭宗明,这拥抱让他疼如万箭穿身,却又如饮甘蜜。

终于,赵启平的手轻轻环上谭宗明的背,回搂住他。

“一起回我家?”
“嗯。”

 

这次是回真正谭宗明自己的家。当年他从美国回来,没多久就移居上海,北京的住处买得应付,只图出差方便,在附近买了精装公寓,不大,小三居,在故宫东侧。赵启平站在阳台上,望得到紫禁城飞檐和琉璃瓦,跟大学时从寝室望见的故宫异曲同工。

阳台门被推开,谭宗明带着浴室的水汽抱住他:“折腾一天了,睡觉。”
“不想睡,”赵启平回身面对他,“还跟你少说了一句话。”
谭宗明笑吟吟地等着,他头发湿透时,深刻立体的五官便凸显出来,赵启平用鼻尖顶着他的鼻尖,闭上眼:“生日快乐。”
“就这个?”
“还要什么?”
“不能要,得你说。”
“那等着吧。”
“嗯,等着。”
谭宗明梳了梳他的头发,在额头上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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