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三刀

贝加尔湖畔 10

10.

医院同意了,但是吕工的儿孙不同意,要求赔偿400万。凌远在办公室摔了烟灰缸,对金副院长说,告诉那帮孙子,没门儿!
两方僵持中,吕工的大儿子从欧洲回来了。他进了凌远办公室,客客气气握手,坐到沙发上,第一句话是:“凌院长,我父亲虽非显贵,至少也是拿特殊贡献奖的高工。这事我们不想跟医院为难,你们赔400万,大家好聚好散。如果不赔,我爸爸一条命,换不了赵医生一条命,也得剥掉他一层皮。”
凌远打量他,吕先生沉静地任他打量。凌远也客气:“我知道了,我们会考虑的,一定尽快给吕先生答复。”

送吕先生出去后,凌远去三楼骨科看赵启平。赵医生正在看诊,休息三天后,他跟没事人一样,神色如常地检查病人,询问耐心温和,手势专业。凌远靠着门框,看他熟练地检查摸骨,记忆闪动,眼前飘过捂着心脏不下火线的廖老师,不顾自己身孕抢救患儿的念初。一群智商超群的精英,究竟哪个脑回沟长歪,非往医院这个坑里栽。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师弟脱掉白大褂。

看完手里的病人,赵启平跟他出来,两人去了楼顶天台。天台放眼望去,一片一片翠绿的浓荫,阳光在玻璃上跳跃,头顶是碧蓝的天,轻薄的云。附院附近是上海最好的烟火,隔几步就有围着花园洋楼的神秘铁门,旁书优秀历史建筑;有铺满鹅卵石的桃江路,有狭深弄堂里阿婆的本帮菜,有蒋家宋家往日院落,也有最洋气有格调的现代酒吧,还有嗲嗲的音乐学院。黎明王菲在这里拍电影,无数电视剧于此取景。这里是赵启平出生和成长、如今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凌远递烟给他:“启平,我想把你调到杏林去,医院落成之前,你想休假或进修都行。”
赵启平拿着烟忘了点,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之前我不就这么打算的吗?正好这段时间你也累,就正好过渡一下?”
“我不去。”
凌远不能理解师弟当初的犹豫和现在的拒绝:“为什么?知道医院里现在多少人在打调职杏林的申请吗?”
赵启平低头,唇角微微一提,自嘲:“师兄,如果是为杏林这样的工作,我何苦来当医生。”
凌远愣住,良久,拍了拍师弟肩膀。是了,他早该想到的,是他小瞧了师弟。可这个倔脾气,也真是让他伤脑筋。

金副院长打听来了,吕工大儿子的“剥掉他一层皮”倒不是人身威胁,他老婆家在卫生部有人脉,虽然掀不翻第一附院,掀翻一个小小的赵启平还是绰绰有余的。赵启平不想师兄为难,提出自己出五十万了结此事。凌远同意医院再出五十万。但是,吕家至此为止也为这件事大为费神,沉没成本越涨越高,坚持400万不松口。

凌远接到李局的电话:“小远,怎么回事,听说你那最近又不太平?”
凌远对着这位知遇之恩的忘年交无所顾忌:“领导哟,我这儿哪天太平过!”
“究竟怎么回事?让他们该鉴定的赶紧鉴定,该处理的处理,赔的赔,别闹得影响工作。”
“这事儿真不是这么简单,赵医生你还记得吧?前段时间同席时给您敬过酒。”
“小赵医生?我记得,不错的年轻人啊,怎么,主角是他?”
凌远叹口气,把事情简述了一遍:“领导,你看看,我们有过失吗?但到哪儿都得被人情判刑。你来说说看,是局里能特批个400万让我赔给他们呢?还是把小赵医生给开了?”
李局在电话那端沉默。
凌远试探着问:“怎么,电话打到您办公桌上了?”
李局答:“司长昨天专门致电过问!你啊你,不是带着红旗上新闻联播,就是被中央直接过问。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头,整天跟着你坐云霄飞车,心脏病都要被整出来了,能不能让我过两天安生日子?”
凌远抓着电话坐在办公桌上笑:“想过安生日子您当年何必点我的将?”
“能耐了啊你?得了便宜卖乖!”李局笑着骂两句,想了想,交待凌远:“先让小赵医生休息几天,赔偿的问题我来协调看看。”
“要不说您是我亲领导呢?咱俩想得一模一样!”

有人分担,凌远肩头轻松许多。一边等李局消息,一边让金副院长着手跟赵启平谈调职杏林的细节。师弟有情绪是肯定的,但是为了整体前途,这步弯棋必须得走。没过两天,李局又来了电话,最终方案,吕工家索赔50万,但要求赵医生离岗。

正中凌远下怀,要求离岗是吧?好,把师弟调到更好的岗位去。

金副院长把凌远的安排摆给赵启平。附院本部的骨科主任,赵启平的顶头上司,资历够但水平不够,凌远原本就没打算把他移到分院。赵启平调去杏林先聘骨科代理主任,等职称评下来正式挂牌。至于32岁是不是够格聘主任,别人有没有看法,凌远表示这些杂音无需在意。杏林走高大上路线,谁能让它的招牌闪闪发亮,谁就是凌远需要的人。

现在医院正全面采购杏林所需设备,赵启平签了调职单后,安排他跟着采购组去美欧走一圈,考察设备,顺带散散心。

金副院长在会议室一条条跟赵启平列明,赵启平坐在对面,用拇指和食指拎着手机转圈,偶尔点头表示听到了,始终沉默。金副院长说完,喝口水,把调职单推到赵启平跟前:“怎么样,签了吧?”
赵启平摸过调职单,折了两折,放进白大褂口袋,起身:“谢谢金院长,我知道了,这两天会回复您的。”

师兄对他仁至义尽,厚待之极,赵启平知道。赵妈妈知道院长要把他调到杏林,求之不得。去!干吗不去?离爸妈家十五分钟车程,有人照顾,工作环境好,人事环境好,编制在,又有时间又有钱。赵妈妈虽然支持儿子做自己喜欢的事,也默认了他现在付出与收获的极端不成比例,但这次的遭遇真是不能忍了。她儿子打出娘胎起就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还好有个铁腕院长在,让人心不至于凉透。

师兄,父母,同事,朋友,所有的声音推着他往前走,有如滔天翻滚的巨浪,要吞噬一叶小小的孤舟。

赵启平回到办公室,把调职单夹在工作日志里,拿起电话,让两个实习生跟他查房。两位小朋友正躲懒赶论文,收到指令,对着哀嚎,这不是查房的点儿啊!不过,赵大帅哥是万万不愿得罪的。两人麻利地收拾收拾,去赵启平办公室报道。

赵启平查房一向仔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比往日还要细致。不仅关怀病情,还仔细询问病人家境,听着他频率颇高的“把这个症状记下来,有发展成那个那个的可能,你们俩怎么做或去请教谁谁”,两位小朋友闻着不对劲,捧着本子闷头狂记。一轮查房结束,写字写得胳膊发酸,甩着手跟赵启平往外走。

走到护士站,小姑娘们围在一起紧张地开会,等赵启平到跟前,刚好听到一句:“李大夫说吵得连门都忘了关,分院不会有问题吧?我调职申请昨天才交上去呢。”
“吵什么?”赵启平把查房记录放在桌上,随口问。
“赵医生!”护士们吓一跳,犹豫了下,想想也没什么保密的,便道:“李大夫刚刚路过院长办公室,说院长跟杏林分院的财神爷在吵架。”
“得知道吵什么内容呀。”另一个姑娘问。
“那还能吵什么,肯定是关于分院的事情。”
“能不能有点内容啊啊啊急死了……”
“你急你去听啊。”
“……”

赵启平没听清后面的了,他简单交代两个小朋友几句,把笔收到上衣口袋,大步流星往电梯门口走。上了七楼,电梯门一开,传来模糊的声音。七楼都是院领导办公室,这会儿不知是为避嫌还是真没听到,走廊空空荡荡,各个办公室大门紧闭。赵启平往院长办公室走,刚能听清,就听到师兄一句话炸出来:“谭宗明!麻烦你比比自己的年龄!您老贵庚,还以对错论是非?”师兄气势如虹:“我现在就肯定地告诉你,上到上海市卫生局局长,下到附院护工,没有一个人认为赵启平有错!有用吗?患者听吗?媒体听吗?法院听吗?司长听吗?”
“你们摆不平媒体法院,所以处分了他?”谭宗明平静地问。
赵启平小心贴墙站住。
“这不叫处分。”
“调岗不叫处分?”谭宗明声音陡然爆发,“凌远!这不叫处分,你他妈给我下个定义什么叫处分!这就是你跟我保证的一定会让我满意的最终解决方案!啊?!!”
“是调岗,不叫处分,谭总,你处分员工是往上调?”
“这跟往上调还是往下调没关系!调了就是不行!”
“谭总,”凌远的声音隔了几秒响起来,“好,我不跟你争,这个方案你不满意,你告诉我什么方案你满意。”
“赔偿金我不管,赵启平不能调岗。”谭宗明的声音冷下来,“作为杏林分院的股东,我不接收。”
一句话又点燃了凌远的炮仗:“很好,终于来了,谭总,现在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谭院长?嗯?”
谭宗明没搭腔。
凌远连珠炮:“谭总,如果你存了这份插手医院管理的心思,我建议你现在就收回投资,今天有一,将来就有二。我把话说清楚,第一附院,包括杏林分院,只能有一个凌院长,不可能有第二个说话算数的人。”
谭宗明压抑着怒气:“凌远,诛心好玩吗?在你眼里我谭宗明就是这种糊涂人?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我真的考虑撤资。”
凌院长哑火了一阵,终于肯和解:“行了行了,话赶话的,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凌远说:“启平必须调岗,这已经是争取到的最优方案。”
“他的意思呢?”
“不想去。”
“嗯,我就知道。”
“你倒知道了?”凌远惊奇。
“以前聊天的时候他提过,中国的公立医院矛盾重重,压力巨大,但有一点是国外比不上的。临床一线大夫接触的病人数量之多,病案之广,一年顶得上国外同行的十年甚至几十年。尤其像附院这种级别的三甲,是全国病患的灯塔,无数外地人带着疑难杂症跋涉千里来求医。也只有附院这样的地方,还向花不起钱的病人开放。”谭宗明回忆,“他说,以他的资质,也得在这里待上至少十年,才能成为合格的骨科医生。”
凌远不吭声。
“杏林是好,但不是他要去的地方。”谭宗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凌远,你知不知道,这个调岗,差不多是要杀死他。”

赵启平靠着墙,胸前的衣襟越攥越紧,忽然站直身,头也不回地轻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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