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三刀

贝加尔湖畔 9

9.

酒醒,荒唐也醒了。

赵启平翌日上午请了假醒酒。他半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回忆昨夜,想想细节,荒唐得忍不住笑出来。笑得夹着烟咳嗽不停,在半室阳光里,看着外面新绿的枝头发呆。

他想睡谭总一晚,了结这一段难以割舍的心事,被他不留情地拒绝,谭总要的,他又何尝给得了。

谭宗明用一个新片女主打发了池欣。她中戏毕业起跟着谭宗明,很得他欢心,不仅在北京给买了房,平时也送不少东西,带了两年。谭宗明追的时候觉得是个漂亮现实的女孩,懂生存,谭宗明多看她两眼,便毫不犹豫贴上来。处起来倒收敛了,有戏好好演,平日不声不响,不向他开口,偶尔聊聊戏,也极有分寸,清纯安静得像百合花。对这样的女孩,谭宗明觉得拿物质打发有些委屈了,转而送她一个机会。池欣演过几部好戏的女配,但观众认知度不够。国师张导歇息两年,终于开新电影,女主如全国选妃。国师是个硬脾气,谭宗明费了点周折,加之池欣演技争气,还是把角色敲定了。

谭宗明身边没缺过人,也没哪个情人会没眼色地问他有没有别人,一向爱养几个养几个,把人清得干干净净迎来空窗,还是头一遭。赵启平那个性子,想要他,总得把准备工作做好。对着赵启平,他很耐心,收起种种手段,等他自己点头。如果赵启平最终摇头呢?谭宗明发现,他愿意放他自由。

这感觉很新鲜。谭宗明从在这个世界睁眼,就不知何为求而不得。第一次有一个人让他把握不定,却让他按住鼓噪的血液,心甘情愿放他自由。赵启平其人,如又纯又烈的百年珍酿,非得他把一颗心全心全意捧上来,品起来才够辣;倘有一丝不情愿,都像珍酿兑了水,不如弃之。

至于结局,他没遇过类似的对象,不妨走走看。

再在饭局上碰头,两人桥归桥,路归路,默契地抹去过往。几场酒喝下来,杏林分院进展神速,贷款由浦发牵头,工行农行辅助,进入评估程序。国土局做主把国金中心后边的一个改造地块批给杏林分院,占地不大,但对于走精尖路线的杏林足够。钱拿到了,地拿到了,各项批文走着程序,接下来,就是盖房,设备和人力。前两项钱能解决,唯独人力有些伤脑筋。这在凌远的计划里起码一年后才能提上日程,转眼到了眼前。进度的提速让医院有些措手不及。

编制增员方案市局已经草批下来,凌远计划外聘一批,再调些本部上年龄的主任医师过去,他们经验能力都有,恰恰体力跟不上,到了杏林,既能医术上压阵,体力又轻松。但是,杏林跟本部定位不同。任何领域的高端服务,都必须有一扇漂亮的门帘,光老医生不够。所以凌远想把赵启平和李睿调过去,打造成杏林的形象招牌。本部的人才用起来,知根知底,省心省成本。赵启平那张能拍电影的脸,到哪儿都让医院提升几个档次。

何况,他年轻,需要高薪和时间来谈恋爱结婚。

凌远找师弟谈了谈,赵启平答应考虑一下。凌远满心以为他会立刻定下来,好嘛,真不知道他还有要犹豫的地方。

杏林分院的筹备上轨道后,谭宗明从赵启平的生活里消失了。投资款有帐房管家安迪料理,该通的人脉亲自出马帮凌远打通了,除了医院和善款,他和赵启平本来也没什么交集。赵启平手机里那些动辄一小时的历史通话记录,遥远得仿佛不曾发生过。

上海的春天转瞬即逝,梧桐种子没飘两天,绿荫就大片覆盖了医院周边的街道。微信推出了新功能朋友圈,赵启平自己不发,偶尔刷刷朋友们分享的生活。

秦雪的孩子出生,谭宗明得了小侄女,这是谭家第二个重孙,全家都非常高兴。谭家军队出身,第一代到第二代,包括谭将军的堂弟一支都在军队。到了谭家第三代,长兄谭宗耀扎根在兵器制造,谁也没想到幼弟谭宗明会跳到金融领域开花结果。谭将军生前对人民军队百般自豪,唯独恨落后军备,让他在血战中损失无数兄弟。谭父志不在此,这个遗恨直到谭宗耀才被圆满。他二十六岁从加州理工捧了航空工程博士回来,顺便带回秦雪,那时候秦雪十八岁,刚考上茱莉亚长笛专业,一对璧人,谭家满意之极。谭宗耀毕业后在航天科工扎下根,跟秦雪异地几年,等她毕业回国才相聚。谭家第一个重孙生在美国,让奶奶遗憾非常,这次可算高兴了。

高兴的同时,谭宗明不免遭受奶奶和父母的双重攻击:“宗明啊,你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省心,也给我添一个!”
晃到近四十岁,只带过一个女孩回家。谭母文艺兵出身,给他明里暗里介绍了不知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刀枪不入。不过,也都知道他明里暗里情人不少,半真半假念叨下也就过了。以谭家的家世,早婚如谭宗耀才是异类,谭宗明反而是正常的。

这段时间,杏林分院已上轨道,谭宗明清空身边的情人,又有心晾一晾赵启平,倒腾出不少时间留在北京逗侄子,被安迪嘲笑提前含饴弄孙。谭家在北京,谭宗明为了生意方便,一个人搬到上海,后来首都的空气越来越差,奶奶为了将养身体,不时来上海小住。这一阵谭家为了新生儿聚集北京。难得人齐,话题聊得多,问完大面的工作,又聊起谭宗明最近搞的小动作。他挑拣着重点说了,医院一直是谭家想涉足的领域,都听得认真,奶奶不住点头:“路数对,这个凌院长不错。”
谭父也觉得凌远是个少见的人才,让谭宗明以后介绍认识,还教育儿子:“宗明,你脾气从小霸道,什么都要管。医院的事情太专业,你不懂不要插手,让凌院长放手去做。”
谭宗明听训,连声是是是,一定尽忠职守,扮演好钱袋子的角色。
“赵医生也不错。”秦雪说。
奶奶问:“赵医生?哪个赵医生?”
“就是找宗明化缘的赵医生呀。”秦雪提醒。不知为何,整桩事赵医生牵针引线,反而被谭宗明提了一句就略过,之前在美国时,明明听到他们几乎每天一个越洋长途。
奶奶听秦雪介绍一面之缘的赵医生,欣慰:“不错不错,都是好孩子,宗明,以后有机会,把他们和安迪一起请到家里来,我们多交个朋友。”

谭宗明最宠侄子,哥嫂管教严,只有他来才会带着小孩胡天海地地玩,他又从小会玩,侄子粘他粘得不行。趁有了妹妹,全家转移重点,五岁的小人精扔下一堆课程,缠着谭宗明骑马游泳打球。谭宗明身后长了个小尾巴,跟多了个儿子似的,跟发小约高尔夫也带着,又遭遇了一轮“带别人儿子算什么,有本事自己生一个”的攻击。

侄子第一次到高尔夫球场,不懂规则,但对这个打球进洞的游戏很感兴趣。拿着儿童球杆,在一边模仿谭宗明挥杆,表情肃穆,宛如职业选手。谭宗明转头看他那认真样不由发笑,弯下身抱着小男生,教他调整全身姿势。抱着他,对着清晨的太阳挥杆,有那么几秒,光晕晃闪,画面交叉。谭宗明心中一动,教了一会儿,走到一边给凌远打电话,探听医院动向。

凌远在一片混乱中接起电话,还没开口,旁边的大嗓门嚎进话筒:“赵启平!不要废话了,我告诉你,拿命来还!!!”凌远捂住话筒,走到拐角回话:“谭总,现在医院有点事情,忙完我给你打过去?”

放下电话,回到骨科病房门口,看到赵启平站在病床边,冷冷看着那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再说一遍,从头到尾的处置我没有任何过失,欢迎你们上告,任何法庭我都奉陪。”他一一扫过几人,又加上一句:“吕工临终时,你们几个在哪里?”

凌远一个头变十个大,连忙指挥几个医生把赵启平强行拉出来,伴着几位家属跳脚的“你这是在推卸责任!!!”“你他妈放狗屁!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拉到院长办公室,把人按到沙发上,凌远绕着他踱步,反复摇着手,指着师弟,竟然想不出要跟他说什么。对着别人,凌远能轻松一篇大论,忽悠晕再说。对着他,恐怕凌远还没开口,下十句要说什么赵启平就已经清楚了。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肚里通透,心里却竖着杆子的人。

赵启平冰着脸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我还有病人,不陪师兄了。”

“你!!!”凌远真是要被气死,几个大步冲上去闭了办公室的门,认识多年第一次冲着这个师弟吼:“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待会儿从后门走!”

赵启平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瞪着凌远,凌远回瞪:“瞪什么瞪!他们请了人在正门,你有几个脑袋够硬扛!明天开始放三天假!”

赵启平被迫在院长办公室加班到晚上。凌远了解师弟的脾气,这假不用点强制手段怕是放不成,打电话给赵妈妈,让她把儿子押回家。

第二天,凌远开院务会。同事们态度明确,如果说廖克难老师和林念初大夫当初还有因为心软踩进病患陷阱的成分,那么这次赵启平是完全零过失。赵医生自从入行,恃靓行医,从来是病人依着他,不向病人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要求妥协。他长那张脸,加上那个声音,略略放电,一贯心想事成。赵医生心也细,不存侥幸心理,哪怕小手术,围术期可能出现的最坏预期和应对都会仔细交代给家属。
“院长,手术录像都在,让他们查啊。”
“院长,这事我能证明,赵医生出手术室就跟家属交代了,吕工年龄大,又有高血压,虽然是个踝骨手术,且术检没有栓块,但不排除栓塞可能。要他们多注意吕工反应,多帮他活动,隔两天做一个下肢B超或静脉造影,持续一星期。”
“对对!那天我当班,我也能证明!而且赵医生查房时都花很长时间亲自帮吕工活动身体。”
“吕工那几个龟儿孙手术时都没来,还术后护理?呵呵……”

凌远捏着鼻梁,让自己冷静。

“但事实就是吕工送进来做了一个脚踝骨折手术,现在人没了。”金副院长总结,“骨科为什么容易出纠纷,因为一个不出血的小伤,最后致残甚至致命,家属理解不了。何况脚踝离肺十万八千里,怎么脚的事能把肺弄栓塞?技术上我们没错,但是常情上难以理解。一旦告上法庭,医院至少要承担部分责任。”
大家哼气的哼气,翻白眼的翻白眼,清楚这是现实,难以反驳。
他转头问凌远:“不过这事,赵医生确实冤枉,我看就让他休息两天避避风头,然后赔个二十万息事宁人?”
凌远疲惫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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